再读夏目漱石《心》
这是日语课作业,说实话写得并不满意,赶工的痕迹太多了。打算写完放两天,脑子里多回味回味,再改改。
去年,曾反复品读《心》这部小说,当时也写了几千字的读后感。如今接触了更多的思想,对当时的时代性、日本的民族性有了更多的了解。另外也稍微接触了心理学,再读又有了更深刻的思考。
为了避免陷入思考的漩涡而失去重心,我选择几个问题作为切入点。
- K 为何自杀?
- 先生为何自杀?
- 如果我是先生,我会不会自杀?
- 换句话说,如果已经犯下了自己不能原谅的错,还有解吗?
先生的经历的梳理:幼年生活悠闲自在,在二十岁的时候,双亲患伤寒逝世,一切托付给叔叔。叔叔想要安排自己和堂妹的婚姻,但按照自己的意志拒绝了。然后叔叔就将双亲的遗产据为己有。自己发觉被骗,将剩余得到的家产变卖为现钱,离开了故乡。在一位军人遗孀家中租下房子,并对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。出于好心将 K 介绍到了自己的房东家。
K 的经历的梳理:从小和先生交好,后来做了医生的养子,得到去东京学习的学费。K 对自己要求很高(“精进”),但是他不打算遵循养父的意愿学医,而是学习宗教和哲学,不只是佛教,他也学习基督教和伊斯兰教(从这里可以推测他是一个向往自由渴望知识的理想主义者,而非没有自己想法的、盲目地接受支配)。K 在第三年夏天不想回家,并写信向养父母坦白。养父母大怒,断了他的学费,还要追讨已经付出的费用,K 只好勤工俭学,与本家关系也闹翻了。他自律严格,对于奢华衣食不能坦然接受。好胜心强,争论时必拼命维护自己的观点。但是他后来依旧被温暖的人心所感化,爱上了小姐。
说实话我对 K 有更强烈的共情(顺便吐槽一下,《青之文学》的改编实在是恶意满满……)。另外来说,三个年轻人的本质性格总让我感觉是一样的,都是属于比较内敛、敏感的,只是他们经历了不同的人生,本性遭到不同程度的掩盖,所以体现出不同的形态,(具体来说,先生的童年成长没有遭遇太多的不顺(他自己说了是悠闲的),而 K 则是从小就在别人的期待中长大,所以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积极进取、刻苦努力学习的表象,这样的表象一部分是为了迎合家人的期待的,但是也将他的真实的内心和世界隔绝开来,这也导致他“没有朋友”,他是本书中最为孤独的存在,他是最为渴望亲密关系的,而小姐的成长与 K 也是类似的(尤其是那样一个女性被严重压迫的年代),所以有着同样的情感诉求,我推测这是他们能够互相吸引的本质原因。而先生自以为和 K 是亲密朋友(原文说法“既刻板又亲密”),实际上对于 K 而言并非如此,因为总有一些心灵深处的话题无法提起,这还是因为有所隔阂,但是对于 K 而言,先生也是唯一走得近的朋友了)。再者,跳出小说来看,这三个人的性格都是作者——夏目先生的性格的不同程度反映,因此我能感觉出明显的共性。(说句题外话,我注意到很多作品对人物性格的刻画,就是将作者性格的多个面投射到不同的角色上)
至于小姐到底喜欢谁,我认为刚开始她对先生是有好感的(原文:“然而似乎小姐一切都先照顾我,而把k放在后面似的”),但是夫人的意愿是把她嫁给先生,她有可能对此产生了逆反心理。后来她和 K 为什么会走近?我觉得首要原因是在 K 和先生的性格没有太大差异的基础上,K 的颜值更高(没错就是这么真实。原文:“似乎k的相貌也讨女人喜欢,性格也不象我那样小里小器。这些正是异性所中意的”),另外,他们有共同的心理诉求。然后显然的话,小姐是更为主动的一方,在生活细节方面,也越来越偏袒 K 这边(原文:“k的房间没有人,可火盆里却温暖地燃着新添的火种……我的火盆里只有一堆冰冷的白灰,连火种都灭了。”)。而 K 以往的十几年都在压抑自己的本心,这导致他自我孤立式的孤独,此时对于一个既漂亮又能理解自己的人,自然就产生了依恋之情。
K 为什么能向先生“吐露出他对小姐难舍难离的爱情”呢?难道他真的没有察觉先生同样喜欢小姐吗?我觉得未必,他应是隐约知道的(下文:“我觉得那痛苦的表情一定象一张很大的广告,用清晰的文字贴在我的脸上了。k无论如何是不会看不到的”,“吃饭中间,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。”)。之所以吐露,我猜是已经在小姐那边取得了确认(但不是直接的确认),另外他和小姐是交心的,而先生和小姐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交情,所以不必再担心后果。不过,K 是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人,他打算如何处理这样的爱情呢?他“说自己是个懦夫”,大概是因为,他在这里无依无靠,定然是给不了小姐想要的生活,带她私奔更是不切实际的。
这个时候他向先生寻求帮助,是因为比起爱情,他面临的是更大的抉择,但是这是一条死路,以至于让他这样果断的人,也变得优柔寡断了。从这里开始就注定了他的死亡。(当然,可能是我误解 K 了)。
不过,先生的回击实在是伤人啊,所以说是 K 的死亡的正催化剂也不为过。
之后先生直接和夫人挑明了想要嫁给小姐,夫人大抵是早有此打算了。(“她虽然没显出我想象的那样惊讶的表情”)K 得知后并立刻没有展现出痛苦(原文:“最平静的震惊”)。之后 K 自杀。遗书上的字也是写于隔阂之上,除了最后那句:
虽然早就应该死,
却不知为何活到了今天。
这句话,恐怕将会持续几十年地在先生脑海中回荡。而先生的反应是:
这种可怕的感觉,不仅是眼前的情景刺激官能所产生的单调的恐怖,而且我还深深地预感到,这位身子忽然冷却下来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可怕。
可以说,从这里开始,就注定了先生这后半辈子要饱受煎熬了。
K 的死前是怎样的处境呢?第一,无法拯救所爱的人,因为自己的境遇就足够糟糕了;第二,最爱的人背叛了自己;第三,最亲的朋友也背叛了自己。他最后和先生的谈话,实际上临死前是寻求最后的帮助,但是不但没得到帮助,反而敏锐地察觉到了隔阂和欺骗,所以他说“这件事不要再提了,”。“决心——不下决心是不行了。”他此时其实下定决心要寻死了(然而先生误以为是下定决心要和他争夺小姐)。
那么小姐对 K 的死的反应如何呢?可以看看当时的反应,只有短短两句提及:“她哭了”,“小姐没有理睬我”,以及几十年后回忆时的态度:
“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。”夫人对我说。“是呵。”我虽然这样回答,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,那时我没有孩子,只觉得孩子讨厌。
“要一个来么?”先生说。
“不是抱来的孩子,你呀!”夫人又朝着我说。
“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,”先生说。
夫人不作声了。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“是老天爷的惩罚呵。”先生说着放声笑了。“那,只有夫人是例外吧?”
“不,我也是被讨厌的一个。”
“我认为这很明显(也许先生不这样看)。他若是离开我,只能不幸,或许或不下去哪。我这样说,好像很自负,可是我相信,现在只有我尽可能的使先生幸福。甚至坚信,任何人都不能想我这样使他幸福,正因为如此,我才能这样平静。”
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:“其实是自杀。”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:“为什么?”
“只能说到这里啦。但从那件事以后,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。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,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。但是,如果说先生以后就变了,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。”
“杂司谷的墓,就是他的吗?”
“这也是不能说的。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,就会起那么大的变化么?对此我太想知道了,所以我想请你来判断一下。”
其实可以知道,小姐后来已经与自己和解;另一方面,小姐当初是对两个人都喜欢的,只不过对 K 爱得更加真挚,所以当时也悲痛了;但是选择另一个也不是不能接受的。
而先生始终未能和自己和解。本文不是什么鸡汤文,宣传什么“学会和自己和解”的大道理。我们必须做更深一步的思考:先生为何不能与自己和解?
表面上看,他是不能接受自己所犯下的道德低下的罪行,是自己的行为导致了 K 的死。实际上他知道怎样能缓解:
那时候,我丝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。假使我以对亡友同样善良的心,当面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,她一定会流下喜悦的泪水原谅我的。我所以没能这样做,并不是盘算对我有什么利害关系。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污点,才没有坦白的。请这样理解吧,在纯洁的感情中,哪怕留下一滴无情阴郁的污点,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楚。
只能说,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,他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纯真的爱情了。无法挽回,是因为,K 已经永远存在于他的心中,每当他和妻子相处的时候,都在不断谴责他的内心。而他活着的意义,就是为了拥有纯粹的爱情,两方面的独占的亲密关系,而这不再可能实现了。即使他接受了 K 的死,这样的谴责也无法停止,因为道德评判的标准处于更加底层的位置。
我心中产生一种信念,不管世人如何,我本人是高尚的。但是当我意识到,因为k,这种信念已毁之殆尽,自己也不过是个同叔叔一样的人时,我突然惶惶然了。一向厌恶别人的我,也终于厌恶起自己,动弹不得了。
要说错的是谁?K 也是理想主义者,他自杀的根本原因恐怕是意识到被小姐背叛——她把小姐当作全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,把追寻这样的纯洁的爱当作人生的意义的话,失去了这样的人,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,因为即使活着,心已经被玷污了,生命已经不再纯粹了,所以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的。先生的话语刺激,不过是确认了他对自己的判断。小姐的话,实际上是一个对自己的要求没那么高的人,也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,她很快就能适应变化,但是她也有她的希望,就是先生能够走出过去的阴影,和自己好好地生活,但是她很不幸。似乎没有人做错什么,但是所有人都痛苦。
不过呢,这样的理想主义,其实也是一种利己主义。先生和 K 都是。按阿德勒学派的观点,他们的痛苦,不是因为他们所经历的事情造成的,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要承受这样的痛苦,而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为了坚持自己虚无缥缈的道德标准,忽视了自己的感受,忽视了最爱的人的感受,我认为是不必的。人何必对自己那么狠心呢。
如果我是先生,我会不会选择自杀呢?我想是不会的,道德的话,这涉及到伦理学的范畴,我目前毫无涉猎,所以只能自说自话啦。首先,我是不喜欢把人看作是形而上的精神存在的,谈论人,就不能脱离他的生物性,谈论道德,就不能脱离道德的生产生活基础。在生活的毒打面前,我们如果对自己永远地持以最高标准的理想主义道德观,那么当在生活中遇到一些让你不得不做选择的道德难题的时候,我们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让自己最后痛苦。对我而言,所选择的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幸福,而追寻一种道德的生活自然是属于“幸福”的一部分,但是如果道德标准过于极端,使得手段(道德的生活)凌驾于目的(追寻幸福)之上,那么除了死亡就不会有别的选择,也就是导向自杀,而抑郁和痛苦则是其前奏。但是考虑,世界原本是虚无的,无所谓道德,直到有了人类社会。而道德产生于这样的人类社会之中,我们的道德是服务于社会生产的,服务于我们的劳动创造,追求更加幸福的生活。违反道德之后的愧疚,同样是写入我们基因的,因此也具有生物性。而律己过严,背德而愧疚乃至一生受其影响,抑郁,放弃追求幸福,乃至自杀,恐怕是一种疾病。 我们恐怕应该早些接纳存在人性黑暗面,包括自己的人性黑暗面的生活,因为有时候,遵循本心的道德观念,可能并不是好的,反而是利己的,我们获取应该学会从一个第三方视角审视自己固有的道德观念,我们自己以为好的,并不一定是好的,我们自己以为的善良,也可能是一种残忍,我们越是坚持这样的善良,越是给他人带来残忍的伤害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,从此时此刻开始,其实为时不晚。这是我粗浅的、原始的伦理观,而且其实也犯了空谈的毛病,这里写下来不怕耻笑,以后如果有了更深刻的见解,再对比看看自己的进步,也是有趣的。以后打算看看《实践理性批判》和《道德形而上学基础》。
此外,我还想要补充的是,这篇文章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个自我要求甚高的人,在犯下过错之后,用余生来惩罚自己的这样一个意象。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他 他依旧不接受自己,随之而来的惩罚不只是针对自己,也是针对他所爱的人 这不也是残忍的吗?
我们无法避免要犯错 但是犯错之后,能够自我和解的同时,保持自己的底线和三观不随所行而变化,不因为一次过错就全盘否定自暴自弃,才是一个勇敢的人所应当做到的。